梁啟超指出人類之可貴是在於「優勝於其他生物者,以其富於記憶力與模仿性,常能貯藏其先世所遺留之智識與情感」,他仔細地說:
「各人在世生活數十年中,一方面既承襲所遺傳之智識情感;一方面又同時之人之智識情感所薰染;一方面又自浚發其智識情感;於是復成為一種新業力以貽諸後來。如是展轉遞增,展轉遞蛻,而世運乃日進而無極。此中關鍵,則在先輩常以其所經驗之事實及所推想之事理指導後輩,後輩則將其秉受之指導,應用於實際生活,而經驗與推想皆次第擴充而增長……先代所指導所暗示,常能以記誦或記錄的形式,傳諸後代,歷數百年千年而失墜。其所以能遞增遞蛻者皆恃此。」
由此「歷史」便油然而生了,也是人類寶貴的財產。他強調歷史是「記述人類社會賡續活動之體相,校其總成績,求得其因果關係,以為現代一般人活動之資鑒者也。」因此,「中國史」即是「專述中國先民之活動供現代中國國民之資鑒者」。具體來說,歷史是可以「綜合彼參與活動之種種體,與其活動所表現之種種相,而成一有結構的敘述者」,而當中並不是僅僅指涉單獨的「個人」活動,而是強調整體的「人類」活動。由於「個人之生命極短,人類社會之生命極長……於是前代之人,恆以其未完之業遺諸後代,後代襲其遺產而繼長增高焉,如是遞遺遞襲,積數千年數萬年……其在空際有周遍性在時際有連續性者,乃史的範圍也。」於是,梁氏認為史家應講求歷史事件的延續性,「必尋出其因果關係」,歷史的目的在於:
「使國民察知現代之生活與過去未來之生活息息相關,而因以增加生活之興味;睹遺產之豐厚,則歡喜而自壯;念先民辛勤未竟之業,則矍然思所以繼志述事而不敢自暇逸;觀其失敗之跡與夫惡因惡果之遞嬗,則知恥知懼,察吾遺傳性之缺憾而思所以匡矯之也。」
而梁氏期望史家的任務應以達成「今日而欲得一理想的中國史以供現代中國人之資鑒者」為著眼點。他指出古代中國的學術發展之中,當以史學為最早。並指出在世界各地的史學發展進程裡,亦以中國的史學發展為「最發達」。這是由於中國很早便建立了史官的制度。梁氏有言「據《尚書》、《國語》、《左傳》諸書所稱述,確知周代史職已有分科,有大史小史內史外史左史右史等名目。又知不惟王朝有史官,乃至諸侯之國及卿大夫之家,莫不皆有」。他更強調「蓋人類本有戀舊之通性,而中國人尤甚;故設專司以記錄舊聞,認為國家重要政務之一」,由此之故,中國史官得以「漸成智識之中樞」;同時,亦因史官多為世襲,故又「漸形成國中之學問階級」。
然而,在梁啟超的眼中,中國「舊史中無論何體何家,總不離貴族性,其讀者皆限於少數特別階級──或官閥階級,或智識階級。故其效果,亦一如其所期,助成國民性之畸形的發達。此二千年史家所不能逃罪也。」因此,歷史需「為社會一般人而作,非為某權力階級或某智識階級而作」。同時,史學家也宜努力於「史之改造」,改變傳統史學的習慣,一方面需要瞭解「著書須問將以供何等人之讀」,要擺脫「舊史家殊不爾爾,彼蓋什九為死人作」的問題;另一方面則尋求「近於客觀性質的歷史」,打破所謂「明道」、「經世」這種「強史就我,而史家之信用乃墜地」的惡習。梁氏強調歷史的記載是為活在當下的人類而形成的,藉此達到「歷史的人格者」。
甚麼是「歷史的人格者」?梁啟超解釋說,這是「以當時此地所演生之一群史實,此等人實為主動──最少亦一部分的主動──而其人面影響之廣大,幾於掩覆其社會也」。而且,他進而說明「歷史的人格者」與文化的關係,說出:
「文化愈低度,則『歷史的人格者』之位置,愈為少數所壟斷;愈進化則其數量愈擴大。其在古代,政治之污隆,繫於一帝王,教學之興廢,繫於一宗師,則常以一人為『歷史的人格者』。及其漸進,而重心移於少數階級或宗派,則常以若干人之首領為『歷史的人格者』。及其益進,而重心擴於社會之各方面,則常以大規模的團體組織分子為『歷史的人格者』。」
梁氏更斷言「歷史的大勢,可謂為由首出的『人格者』,以递趨於群眾的『人格者』」。他申論的說:
「史家之職,惟在認取此『人格者』與其周遭情狀之相互因果關係而加以說明。若夫一個個過去之古人,其位置不過與一幅之畫一坐之建築物相等。只能以彼供史之利用,而不容以史供其利用,抑甚明矣。是故以生人本位的歷史代死人本位的歷史,實史界改造一要義也。」
由是,史家治史當要與現世生活構上關係。不然的話,「就史言史,費天地間無限縑素,乃為千百年前已朽之骨校短量長,果何為者」。此外,梁氏雖自言未必一定能做到「純客觀的史」,但是治史「務持鑒空衡平之態度,極忠實以搜集史料,極忠實以敘論之,使恰如其本來」,並「終不可不以此自勉」。他亦語重心長的說:
「當如醫者之解剖,奏刀砉砉,而無所謂惻隱之念擾我心曲也。乃至對本民族偏好溢美之辭,亦當力戒。良史固所以促國民之自覺,然真自覺者決不自欺,欲以自覺覺人者尤不宜相蒙。故吾以為今後作史者,宜於可能的範圍內,裁抑其主觀而忠實於客觀,以史為目的而不以為手段。」
這樣,才能夠符合作為良史的資格。有了良史,即可產生可靠的歷史,才能進入信史的時代。
梁氏以為「今日所需之史,當分為專門史與普遍史之兩途」,專門史即如「法制史文學史哲學史美術史」,而普遍史則如「文化史」之類。前者講求治史者不僅要有「史學的素養」,也需要有「該專門學的素養」;而後者要求治史者「須別具一種通識,超出各專門事項之外而貫穴乎其間」,而史家在這兩者之間,「分途以赴」,繼而「合力以成」,則「吾儕之理想的新史,或可望出現」。
凡此種種,梁啟超重申治史者必須掌握事實,而「人類活動狀態,其性質為整個的,為成套的,為有生命的,為有機能的,為有方向的,故事實以敘錄與考証,不過以樹史之軀幹,而非能盡史之神理」。他進一步提出治史者應有「橫」和「縱」的考慮,言下之意,即是說:
「橫的方面最注意於其背景與其交光,然後甲事實與乙事實之關係明,而整個的不致變為碎件。縱的方面最注意於其來因與其去果,然後前事實與後事實之關係明,而成套的不致變為斷幅。是故不能僅以敘述畢乃事。必也有說明焉有推論焉,所敘事項雖千差萬別,而各有其湊筍之處,書雖累百萬言,而筋搖脈注,如一結構精桿之短札也。」
簡單來說,橫向就是「社會的生活」,而縱向便是「時代的生活」。梁氏更希望新史學的發展在於:一是「為客觀的資料之整理」;二是「為主觀的觀念之革新」,藉此尋求一套配合現代潮流的歷史研究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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