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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、治史的方法及其態度

梁啟超直言治史就是「吾人將許多死的事實組織好,予以意義及價值,使之活動,活動的結果,就是供給現代人應用」。他提議可以透過(一)「鉤沉法」,即對於「已經沉沒了的實事,應該重新尋出」;(二)「正誤法」,即對於「有許多事實,從前人記錯了,我們不特不可盲從,而且應當改正」;(三)「新注意」,即對於「許多小事情,前人不注意,看不出他的重要性,若是我們予以一種新解釋,立刻便重要起來」;(四)「搜集排比法」,即對於「許多歷史上的事情,原來是一件件的分開著,看不出甚麼道理;若是一件件的排比起來,意義就很大了」;(五)「聯絡法」,即對於「許多歷史上的事情,順看平看似無意義,亦沒有甚麼結果,但細細的把時間的歷史通盤聯絡起來,就有意義,有結果了」。大抵上,依循以上五個途徑來研究歷史,這樣的話,治史「必先有事實,纔能說到意義,有意義纔能說到價值,有意義及價值纔可說到活動」。

此外,梁啟超指出史家除了對相關課題有專門的學問之外,還需要有「普通常識」。他解釋說:

「單有常識,沒有專長,不能深入顯出。單有專長,常識不足,不能觸類旁通。讀書一事,古人所講,專精同涉獵,兩不可少。有一專長,又有充分常識,最佳。大概一人功力,以十之七八,做專精的功夫,選定局部研究,練習搜羅材料,判斷真偽,決擇取捨,以十之二三,做涉獵的功夫,隨便聽講,隨便讀書,隨意談話:如此做去,極其有益」。

得見梁氏十分重視治史的方法,以「勤於抄錄」、「練習注意」和「逐類搜求」為骨幹。還有,他更提示讀者如何掌握讀史的方法,他說:「如何讀歷史,纔能變死為活,纔能使人得益,依我的經驗,可以說有兩種,一種是鳥瞰式,一種是解剖式」。「鳥瞰式」意即讀者先了解整本書的內容大綱,不用急著探究,是一種「飛機式的讀史方法」;而「解剖式」意謂讀者需對書中內容仔細作一章一節的閱覽,是一種「顯微鏡的讀史方法」。梁氏更強調兩種讀史方法應同步進行,而不可偏頗,指出:

「一面做顯微鏡式的工作,不要忘了做飛機式的工作。一面做飛機式的工作,亦不要忘了做顯微鏡式的工作。實際上,單有鳥瞰,沒有解剖,不能有圓滿的結果。單有解剖,沒有鳥瞰,亦不能得良好的路徑,二者不可偏廢。」

值得留意的是,梁啟超對劉知幾的史家三長(史才、史學、史識)及章學誠的史家四長(史才、史學、史識、史德) 賦予一種新的意義。首說,史德方面,梁氏十分認同史學家應堅守個人的「心術端正」,但認為這「尚不足以盡史德的含義」。他指出歷史學家必須首重「忠實」。何謂「忠實」?梁啟超清楚地說明:「對於所敘述的史蹟,純採客觀的態度,不絲毫參以自己意見」。然他認為此易講難做,「因為凡人都不免有他的主觀,這種主觀,蟠踞意識中甚深,不知不覺便發動起來」,故此不免犯下「誇大」、「附會」和「武斷」的毛病。由是,史家「雖打主意力求忠實,但是心之所趨,筆之所動,很容易把信仰喪失了。」而事實上,「歷史事實,因為種種關係,絕對確實性很難求得的時候,便應採取懷疑態度,或將多方面的異同詳略羅列出來」,由是,梁啟超提出:「史家道德,應如鑑空衡平,是甚麼,照出來就是甚麼,有多重,稱出來就有多重,把自己主觀意見剷除淨盡,把自己性格養成像鏡子和天秤一樣。」

至於,史學方面,梁氏認同舉凡人類所有言行的紀錄都是歷史的範圍,這是「極其廣博」的。他坦言「一個人想將所有史料,都經目一徧,尚且是絕對不可能之事;何況加以研究組織,成為著述呢?無論有多大的天才學問和精力,想要把全史包辦,絕無其事。」在這種情況下,「凡做史學的人,必先有一種覺悟,曰:貴專精不貴雜博」。梁啟超用心地指出:

「我們應該在全部學問中,劃出史學來,又在史學中劃出一部分來,用特別興趣及相當預備,專門去研究牠。專門以外的東西,儘可以有許多不知,專門以內的東西,非知到透徹周備不可。所以我們做史學,不妨先擇出一二專門工作,作完後,有餘力,再作旁的東西。萬不可貪多。如想做文學史,便應專心研究,把旁的學問放開。假設又嫌文學史範圍太大,不妨再擇出一部分,如王靜安先生單研究《宋元戲曲》之類。……如此一來,注意力可以集中,訪問師友,既較容易,搜集圖書,亦不困難,纔不至遊騎無歸,白費氣力。」

由是,「專心而集中」是治史的一個重要條件。梁氏更進一步反駁「有人以為這樣太窄狹」,強調「學問之道,通了一樣旁的地方就很容易。學問門類雖多,然而方法很少。如何用腦,如何用目,如何用手,如何詢問,搜集,養成習慣,可以應用到任何方面」,故此,只要能好好掌握治史的方法,則能舉一反三,學問自有所成了。

再者,關於史識方面,梁啟超指出一位歷史學家必須擁有敏銳的觀察力,重視「讀書得間」,意即是「無論對於何事何物,都要注意去觀察,並且要繼續不斷的做細密功夫,去四面觀察」,即使「旁人所不能觀察的」,也不能輕易放棄。梁氏具體地分析了兩種「觀察的程序」:

「(一)由全部到局部:歷史是整個的,統一的,真是理想的歷史,要把地球上全體人類的事蹟連合起來,這纔算得歷史。既是整個的,統一的,所以各處的歷史不過是此全部組織的一件機械。不能了解全部,就不能了解局部;不能了解世界,就不能了解中國。

(二)由局部到全部:歷史為人類活動之主體,而人類的活動極其自由,沒有動物植物那樣呆板。……歷史沒有重複的時代,沒有絕對相同的事實。因為人類自由意志的活動,可以發生非常現象。所謂由局部觀察到全部,就是觀察因為一個人的活動,如何前進,如何退化,可以使社會改觀。一個人一群人特殊的動作,可以令全局受其影響,發生變化。單用由全部到局部的眼光,祇能看回頭的現象,循環的現象。不能看出自由意志的動作。對於一個人或一群人,看其動機所在,仔細觀察,估量他對於全局的影響,非用由局部到全部的觀察看不出來。」

得見梁氏十分重視這兩種觀察的法則,而且主要兩者「應當並用」,並緊記「不要為因襲傳統思想所蔽」,也「不要為自己的成見所蔽」。他總結地說:

「看一件事,把來源去脈都要考察清楚。來源由時勢及環境造成,影響到局部的活動;去脈由一個人或一群人造成,影響到全局的活動。歷史好像一條長練、環環扣接,繼續不斷,壞了一環,便不能活動了。所以對於事實與事實的關係,要用細密銳敏的眼光去觀察牠。」

因此之故,要有「卓越的史識」,則必須將個人的看法跟前人的研究,作出「平等的看待」和「超然的批評」。梁氏認為如能做到「某甲某乙不足,應當補充;某丙某丁錯了,應當修改」,這樣,才可以達到「敏妙的觀察」,而「真做學問貴能如此」。

最後,關於史才方面,這是涉及治史者的「作史的技術」,梁啟超指出當中包括「組織」和「文采」兩大主要項目。先談「組織」,即是「把許多材料整理」起來,換句話說,便是「全部書或一篇文的結構」。要組織各類資料,一方面則必須注意「剪裁」,梁氏認為「欲有好的著作,卻非割愛不可。我們要去其渣滓,留其菁華」;另一方面,又必須注意「排列」,梁氏指出書籍文章「中看不中看,完全在排列的好壞……不然,雖有好材料,不能惹人注目。就有人看,或者看錯了,或者看得昏昏欲睡。縱會搜集,也是枉然」。因此,他提議不妨「將前人記載,聯絡鎔鑄,套入自己的話裡」,又或「用綱目體,最為省事」,還可以「多想方法,把正文變為圖表」等,務求完整而有系統地整理史料,從而撰寫出條理分明的歷史著述。其次,就是「文采」,即是「寫人寫事所用的字句詞章」,好的文采取決於用語是否簡潔詞達和行文能否感動人心。凡此種種,梁氏點出貴乎於「多讀少作多改」的訓練上,他指出:

「多讀:讀前人文章,看他如何作法。遇有好的資料可以自己試作,與他比較;精妙處不妨高聲朗誦。讀文章有時非搖頭擺尾,領悟不來。 少作:作時謹慎,真是用心去作,有一篇算一篇,無須多貪作;筆記則不厭其多,天天作都好;作文章時,幾個月作一次,亦不算少,要謹慎,要鄭重。 要多改,要翻來覆去的看,從組織起到文采止,有不滿意處就改,或翦裁,或補充,同一種資料,須用種種方法去作,每作一篇之後,擺在前面細看,常看旁人的,常改自己的。一篇文不妨改多少回,十年之後還可再改。」

得見梁氏一反以往所提倡的「多讀多作多改」,而提出「多讀少作多改」的主張,認為只有透過這些「笨工作」,才可以有好文章出。

由是觀之,梁啟超著重史家的修養,必須具備史德、史學、史識和史才四種治史的態度。從其排列次序而言,得見梁氏較注重史德一項,對它先作討論,而對於講求寫作技巧的史才則放置最末。這點與劉知幾講求以史才為先,次為史學,繼而為史識;或章學誠增加史德於才、學、識之後,是稍有不同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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